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富春江老了，却没有老态龙钟的样子。富春江很清，亦没有孤清横绝的做派。
他是个说书人：步伐不紧不慢，堂木不局不促，身着长衫脚踏草履，漫溯千年不长不短的路途，信步走过陈史经书，带着一身迂腐气，一串长短叹，背着书箱晃着脑袋，就走到今天，还将继续走向未来。
他可爱，因为他恪守古道，固执的人虽不被理解，但总是可爱；
他可爱，因为他性灵情真，身上一派与世无争的风骨，自然可爱；
他可爱，因为他亘古不变，
带着造物的神奇与通达，他还将继续与青山为朋，逐低地而居；
他可爱，因为他忠实守信，带着只属于千年前的惆怅一泻到今。
今天的两岸再没什么值得添油加醋一番评说的传奇演义，有的只是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大数据。
-觉着无聊吗？
-倒是再无人听我这老头子说三道四了。
-还记得当年的故事吗？
-片刻不敢忘。

那年四月初四，阴云不散，却无滴雨，闷雷震天，鸡鸣狗吠。是谓“天裂阳不足，地动阴有余”。我活这么久，从没见过这般可怖之景。
薄暮时分，忽有一行人快步来到江边，浣洗手中的布锦。
那上面花纹已全都失了本来颜色，黯淡无光，却让人看了寒意顿生。污血啊，尽是污血。带着恨意的血，腥臭难闻，浓稠黏腻。我还在思索是谁的血有这般戾焰与晦气，就听得其中一个女子由低声啜泣变得放声痛哭，悲哀与绝望在这宽广的江面上弥散，传去甚远。
她哭：“何以至此，苍天开眼！”
她哭：“壮志难酬，英雄不眠！”
她哭：“九州未平，天不假年！”
“孙郎，天不假年啊！”
我才知这血原来是小霸王孙策的。
合乎情理。
纵观四海，再没有哪个人这般的英气杰济，猛锐冠世；亦没有哪个人在短短廿载的时间里，就可如此冒天下之韪，集怨灵之怒。
那于吉老头子早先劝过他，要他弃了杀伐，别再生孽。可他一气之下竟将人也杀了，于是再造一大孽。
平常人面颊受伤，上药调养不日便愈；孙伯符这，折腾了几多时日，苟延残喘，最后疑神疑鬼，以为于吉前来索命，于是暴亡。
何以至此？怕是天帝老爷觉得这武曲星下凡太过生猛，若放任不管不知要造多少杀孽，于是亲自收他。
唉，自古名将如美人，不许人间见白头。
-只是苦了他那幼弟。
-年轻人，话不能这么说。孙仲谋继位之时，江东民皆缟素，上下一心，内有忠臣辅佐，外有精卒戍边，如此守成何难？他又是与兄长截然不同的性子，心思缜密，城府颇深，江东虽然哀伤未平，却已有条不紊。
倒是苦了他那义弟。
-此话何来？
-大都督自那以后，形同槁木，无知无觉，唯一惦念着东吴统一大业，整十年后郁郁而终。
这江东双璧，皆是未有余年。

一阵长吁短叹过后，他抻抻腿脚，谢了我的茶，便要继续上路了。我沉默地注视他，仿佛那幻化的不真实的面容里，藏着曾经无比熟悉的光阴。
仿佛我的童年就在这江水里浸过，清澈明亮，宛如洗濯过足踝的碧波；
仿佛我就是当年用这清水浣纱的女子，串串泪滴混入江流，再无痕迹；
仿佛踏遍这绿水青山，难觅此心安处，终究要回来，要在这江边驻足，像千百年前决定留下来时一样；
仿佛穷尽这碧落黄泉，还有另一个人间，那里永远年轻，永远春天，留给生人无限念想，无限向往。

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条河。
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条河。不知源头，不知归宿；偶尔分叉，偶尔曲折；有时与人为伴，有时独自前行；始终方向明确，始终坚定如一。

江东遗民玘翾记于建安一八二一年四月初四。


【早就写好了，应该昨天发的，可是居然忘了……
忙到都不知道究竟在忙什么，可悲……】